（十）

封亦沈默著。

如何能夠不氣？

他氣她明知自己要面對眾多棘手勁敵，卻將身上大半的功力都傳給了他。

氣她放棄，氣她求死，也氣自己沒有早些醒來，早些趕到。

封亦雖然不說話，低著頭在替她處理傷口，可繃著臉一言不發的模樣，還是有幾分氣場的。

艾漓忽然唉了一聲。

貌美公子如今翅膀硬了，不僅調戲不動了，還會開始兇人了。

封亦聽見，以為她是何處不適，忙擡頭看了過來，眼中盡顯慌張。

他難以自控的怒氣，本也是因擔心而起。

艾漓與他相視，忽心頭一軟，也不計較他方才兇巴巴了，輕聲道：“放心吧，我死不了的。”

達成心願後，世界對她有容忍期，至少短時間內，她決定不死了。

封亦盯著她，似在猜測她這句話有幾分真實，良久之後，緊繃著的弦倏地一下松了開來。

他忽然一把將她抱進了懷中。

封亦舉動突然，艾漓怔了怔，便聽他在耳畔沈聲道：“活下去。就算所有人都想要你死，我也想要你活下去。”

封亦的聲音很低，同平日裏不太一樣，甚至能聽出一絲乞求來。

他將她抱得很緊，卻又小心避開她的傷處，艾漓下巴抵在他肩頭，竟覺得他的懷抱十分踏實溫暖。

令人想要親近。

封亦抱著她的感覺，竟也像極了沈佚成啊。

艾漓蹭了蹭道：“我們回玉山吧。”

“好。”

封亦也是擔心那些人會追來，想盡快趕回玉山，以地勢為塹，但因顧忌著林妙妙傷勢才會停下。

最終艾漓被他穩穩抱著，回到了玉山頂。

婉月還什麽都不知道，只是瞧見妙妙姐這一身的傷，又氣又難過，圍在她身旁忙前忙後。

但她發現封亦往妙妙姐床前一杵，她根本就湊不到前頭去。

這玉山上沒什麽傷藥，艾漓也不想折騰自己了，緩緩以能量愈之。封亦堅持替她療內傷，也就隨他去。

如此她躺著休養了兩日，也好了個七七八八。她有《九生訣》傍身，傷好的快也不那麽奇怪。

艾漓本以為那萬空會帶著人上來繼續找她麻煩，結果也沒那跡象。

曾被她強行扣留著的封亦，這兩日一步不離地在照顧著她，細心且貼心。艾漓也沒覺得有什麽不自在，仿佛被他如此照顧著，是她一直習慣了的事情。

如此過了一小陣子，艾漓覺著悶了，一日下山四處閑逛。

寫滿名字的墻上被劃滿後，那扇屏風就再沒被移開。艾漓也無事可做，就只等著不得已要脫出的那天，於是便覺得自己有些過於閑適了。

她下山買了些有需要的東西，結果聽聞了自己的消息。他們說，玉山上的那個妖女已死在清風莊了。

原來她在世人眼裏，已經是個死人了？

艾漓思忖了片刻，倒是理解了。反正如今不管林妙妙死沒死，在武林中她都已經被死亡了。

這應當是萬空道長所為。

她當初說她報完最後一仇就會停手，沒想到他竟然真信了她。他相信她不會再出手，所以就此讓林妙妙死去了，也算是恢覆了名門正派的安寧。

當初勢要殺了她，此番所為，卻像是要放她一馬的意思？

艾漓逛完一圈時，便在人群中見到封亦迎面走來。

習劍之後，他身姿挺拔，整個人都愈發高大起來。艾漓看見他時，他的視線也正好落在她身上。

一下心就安了。

他走來接過她手中所提，笑著道：“回來聽婉月說你下山了，便來尋你。”

艾漓心道，他應是怕她又不打算活了，所以總是一刻不見就坐立難安。

他總要盯著她，離了視線片刻都不行。風水輪流轉，也不知現如今是誰要拘著誰了。

艾漓走在他身旁，道：“我都不知道我已經死了。”

“這沒什麽不好。不想拿這些煩擾你，便沒告訴你。”封亦說道。

艾漓與封亦邊說話，邊走出城，去到城郊時，忽聽前方有異樣的動靜。

兩人相視一眼，皆急往前方而去。

城外的此處偏了官道，人跡稀少，兩人到時，看見一輛馬車傾倒，馬已不知蹤跡，車夫死在一旁。

一位穿戴富貴的婦人抱著幼女縮在車轅一角，兩個身形魁梧面目憎惡的男人高舉著刀就要落下。

艾漓與封亦幾乎同時出手，十分默契地一人打掉了一把刀。

之後沒用多久，便將二人打得翻滾在地嗷嗷直叫。

艾漓起初只當他們是尋常劫匪，卻不想兩人功夫都不賴，而且刀法招式很精妙，看上去是有來頭的。

果然，艾漓最後得知兩人都是在江湖中素有惡名之輩。雖說對比起來，他倆惡名遠沒有林妙妙的大，但這兩人可都不是什麽善碴。

多年來，兩人專挑普通的富貴之人劫殺，奸。淫擄掠無所不為，手上沾的無辜性命數不勝數。

艾漓知曉後忽心生一念，她折了兩人手後，便將人給帶走了。

翌日萬空道長一打開門，就見兩個被捆得結結實實的男人躺在門前。他們身上帶了傷，查看後是九生訣所為。

很快萬空得知了兩人就是武林中緝拿已久的兩個惡匪，心中更加疑惑。

林妙妙這，什麽意思？

自這日起，萬空道長就總是會不定期地收到來自林妙妙的“驚喜禮物”。

被她九生訣折騰完送過來的，都是些武藝高強，追捕不易的大奸大惡之徒。

萬空也沒想到，這些人竟都接連落在了林妙妙的手中。她這是，在為武林除害？

艾漓所為，封亦起初也不太明白，但只要不涉及她安危，他都會陪著她一起。

艾漓是盤算著，她若能在離去前，憑一己之力做些善事，替林妙妙清還了一些血孽，也算不枉費這一身功法。

至於給萬空送去，則是艾漓為了讓萬空道長，能更直觀看到她表現。

原主的心願是覆仇，以至於艾漓險些忘了，林家堡如今可還蒙著奸惡的罪名。

以萬空道長在江湖中的地位，他若能站出來說幾句當年緣由，洗清林家堡的冤屈，比什麽都好使。

他之所以未提，想來也是此事牽扯過廣，若處理不好，影響的是諸多名門正派跟整個武林的臉面與根基。

但艾漓覺得她的這些“驚喜”定是有效的。他連她都能放過，理當也會被她行善的誠意所打動。

像萬空那般的人，心裏最有一把自認的公道衡量尺，她依著他的規矩來，他便不可能會無動於衷。

“林妙妙”已死，艾漓便自稱寶兒。她四處抓捕那些惡貫滿盈的武林敗類，封亦則緊跟在她身側，替她擋去危險。

封亦如今的劍法，已到了能在武林中數一數二的地步。有他在，艾漓的九生訣，只動用到萬空道長能夠發現便足夠了。

一時間，諸多惡名之輩，只要一聽到“寶兒”此名，便聞風喪膽。

而“寶兒”此人，也逐漸被江湖同道們，稱作為行俠仗義的“寶兒俠女”。

總收到捆好的人，且知道寶兒就是林妙妙的萬空道長，心情十分覆雜。

……

入冬後，玉山頂上覆滿了雪，遠看真的就如璞玉一般。

不久前，艾漓跟封亦幫婉月過了生辰，生辰禮是他們在山腰搭建的小舍。婉月很喜歡，近來常住那邊。

眼下玉山頂便只有艾漓與封亦二人。

艾漓裹著披風，走出屋子，見雪又開始簌簌地落，覺著有些發冷。

她能在空氣中嗅出一絲很熟悉的細微波動，那是世界在催促她離開的訊息。

艾漓知道，她在這個小世界的時間馬上要告罄了，她這次真的該離開了。

總等到被強行脫出的話，實在太過冒險。

“怎麽站在雪裏？快些回去。”封亦端著剛煮好的一鍋熱湯走來，見狀蹙起眉忙喊她進去。

他的眼裏只有她，他能悉心照顧她，也能為她學廚。

哪怕他知道，她的心裏已住有另一個人。

艾漓脫出唯一的遺憾，就是封亦。他很好，她其實不忍讓他難過。

艾漓在封亦身後進屋時，咳了兩聲，封亦忙將熱湯放下，走到她跟前。

“怎麽了，可是哪裏不舒服？”

封亦詢問道。

他覺著她今日看起來臉色不太好。封亦擡手背碰了碰她額頭，擔心她感染了風寒。

額頭不燙，可封亦將手放下時，卻見一抹腥紅突然從她鼻中緩緩流下。

封亦剎那間怔住，還沒有反應過來，面前女子已身子一軟，朝著他滑倒了下去。

艾漓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了封亦身上，他腦中有一瞬的空白，下意識護住她，兩人一同坐倒在地。

雙眸被那抹血紅刺傷，封亦的心在慌亂，手在抖，他看見她的面容迅速褪去血色，看見她吐出血來。

他不明白，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嗎？怎會突然如此？

“妙妙，妙妙！”封亦抱著她，不斷給她輸送內力，卻感覺到她體內空落落的，生機在一分分流走。

落雪的玉山頂很冷，在他有了雄厚的內力傍身後，便不曾感覺過冷了。

然而此刻卻渾身一陣陣發寒。

艾漓靠在他懷裏，制止了他再輸送內力。這真的是個很溫暖舒適的懷抱。

但她要離開了。

“停下吧，沒用的。九生訣本就是反噬巨大的邪功。封亦我走了，你照顧好自己，也照看一下小月。”

撤回能量後，九生訣反噬加劇，艾漓也感覺到自己在慢慢地脫出。

“不會的。你別怕，我不會讓你死，不會……”封亦覺得他如同在夢裏，他手忙腳亂地擦去林妙妙嘴角的血，卻越擦越多。

眼見她手垂下，呼吸減弱，封亦驀地心口一痛，喉間湧上一口腥甜。

有幾滴滴落在艾漓眉間的花鈿上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謝衾梔地雷

木有存稿了，明天大概休息一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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